□ 本報記者 陳曉婉 毛鑫鑫
8月1日,晨光初露,“休養”了四個月的黃河山東段結束了今年的禁漁期。東平湖與黃河交界處的龐口閘外,東平縣東龐口村村民楊尚來熟練地拉起漁網,兩條銀白狹長的魚兒在網中閃動,正是黃河刀魚!
大江大河多有屬于自己的獨特魚類。黃河刀魚是黃河下游的指示物種,曾因黃河斷流、棲息地被破壞而銷聲匿跡。2020年,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技術人員在黃河口現行流路口門處發現一條成年黃河刀魚,是20世紀90年代末以來黃河口首次發現黃河刀魚活體。然而,它們是偶然再現還是重新安家,無人知曉。
歷史上,東平湖是黃河刀魚最重要的產卵場。今年夏天,山東省淡水漁業研究院資源環境研究中心副研究員叢旭日在東平湖龐口閘外,鎖定了刀魚重現黃河后距離黃河口最遠的產卵場,跟蹤監測魚群順利度過了整個繁殖期,從而找到了黃河刀魚洄游再“安家”的證據。
回 歸
從一度絕跡到頻頻現身
一聽說楊尚來捕到了“稀罕物”黃河刀魚,周邊的垂釣客紛紛湊上來。楊尚來不僅是個老漁民,還是山東省淡水漁業研究院的捕魚助手,他輕捏魚腹,向圍觀的人介紹這難得的成果:“這是甩完魚子要游走了,接下來就是小魚苗慢慢長大。”
黃河刀魚,學名刀鱭,因體型狹長扁平,向后漸細似刀而得名,曾是黃河下游重要的經濟魚類。楊尚來今年56歲,從小跟著父輩下黃河捕魚:“一條小船,三個人,一網下去,捕上來的滿是刀魚。”
然而,20世紀70年代起,黃河入海徑流量銳減,90年代更是斷流頻發,黃河刀魚種群急遽衰退,一度銷聲匿跡。1990年出生的叢旭日長在黃河邊,小時候卻從沒見過黃河刀魚。
隨著國家對黃河水實行統一調度,黃河實現多年不斷流,為水生生物再度創造了適宜的生存環境。但2008年前后,山東省淡水漁業研究院專門搞過野外調查,并未采集到黃河刀魚的樣品。
“當時想,再見黃河刀魚似乎有些天方夜譚了。”山東省淡水漁業研究院資源環境研究中心主任李秀啟是省內漁業專家,很早就盯著研究黃河刀魚的群體變化。
近些年,黃河生態環境不斷改善,特別是黃河流域生態保護和高質量發展上升為重大國家戰略以來,黃河流域生態環境質量進一步提升,水安全保障能力持續增強。2020年,銷聲匿跡多年的黃河刀魚闖入水利部黃河水利委員會技術人員視野。此后,黃河刀魚的身影又陸續在小清河、浪溪河等通海河流中被發現。
黃河刀魚是偶然出現,還是真正迎來了回歸?
黃河刀魚的耳石里可能藏著答案。水環境中的化學元素會有規律地在魚類耳石上沉積,魚類生活環境一變,耳石上的“指紋”標簽也會隨之改變。魚類耳石就像樹木的年輪,不僅能記錄魚的年齡,還能反映魚類成長過程中的環境信息。這讓研究人員無需跟蹤活魚,就能“閱讀”魚類一生的遷徙故事。李秀啟研究團隊據此成功從理論層面證明再度出現在黃河中的刀魚,不是偶然“引進”的淡水定居型刀鱭,而是能通過洄游實現繁衍生息的種群。
今年4月,李秀啟研究團隊在東平湖龐口閘附近一處水流平緩、餌料豐富的河灣,等到了黃河刀魚,鎖定了產卵場,其洄游軌跡實現了現實中的閉環。“刀魚在黃河里又實現了繁衍生息,真的回來了。”叢旭日說。
“魚類作為河流生態系統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生態環境改善的指示生物。刀鱭種群的恢復,意味著黃河下游及黃河口生態系統越來越健康了。”李秀啟說。
數據顯示,2024年,黃河干流山東段水質連續9年保持Ⅱ類標準,黃河流域優良水體比例達94.1%;南四湖流域36個國控斷面、南水北調東線13個國控斷面以及省轄39條入湖河流水質持續保持優良水體標準,全省水環境質量持續改善。
共 生
生態變好,一條魚聯結湖河海
作為典型的洄游魚類,黃河刀魚的生命歷程聯結著大河與大海。每年農歷三月中旬開始,成群結隊的刀魚從黃河入海口逆流而上,尋找淡水水域產卵,孵化后的幼魚再順流而下到渤海生長和越冬育肥。
“這一過程需要‘產卵場—洄游通道—索餌場’間的順暢交接,任何一環的缺失都會導致種群衰退。也正因此,刀魚成為黃河里的指示物種,系統呈現著海與河不同水域的生態狀況。”叢旭日說。
一條小魚,成為幾百公里黃河河道生態的放大鏡。緊盯這一指示物種,李秀啟研究團隊在東平湖入黃口,黃河濟南濼口段、濱州惠民段、東營利津段、東營墾利段以及黃河入海口設置了調查站位,一路追尋黃河刀魚的洄游軌跡。
從2020年至今,變化一年比一年明顯。“每個站位都能采集到黃河刀魚的樣本,不僅數量逐年遞增,個頭也在不斷變大。目前,我們采到的最大一尾重208克,基本達到了歷史平均水平。”李秀啟說,今年采樣,“四歲”“五歲”的黃河刀魚已較為常見。
“沿黃尋魚,我們研究的不僅是魚,更是它們與河流共生的邏輯,解析魚類生態適應性機制。”李秀啟說,為破解黃河刀魚種群恢復機制,研究團隊正從多維度開展生活史特征、棲息地適應性、遺傳多樣性、食性等方面的研究。產卵場作為刀魚洄游抵達的最遠端,對觀測刀魚洄游價值巨大。如何保持東平湖與黃河的水資源聯通,為黃河刀魚產卵提供穩定的外部環境,是當前的研究重點。
“每個月底,我們都會來龐口閘附近采樣。3月前幾乎沒有刀魚的身影,4月它們漸漸現身,5月底種群明顯擴大并逐漸性成熟。7月這次采樣,發現它們已經基本結束產卵。”今年,叢旭日緊盯黃河刀魚的產卵場進行調查,在此基礎上研究黃河流量變化及河口環境對魚類生存繁衍的影響,為下一步壯大黃河刀魚種群甚至人工繁育奠定基礎。
得益于黃河中下游不再斷流、禁漁制度嚴格執行,如今的黃河干流山東段,67種淡水魚類在此棲息。這里,既有鳊、鯉、似鳊等“定居者”,也有松江鱸、黃河刀魚等“洄游客”,黃河山東段魚類多樣性幾近達到歷史最好水平。
繁 育
經濟賬要算,但生態賬更重
刀魚不僅外形像刀,其性格也十分剛烈,易應激,出水即死。捕撈時,常見刀魚因撞網導致吻端染紅瞬間死亡的情景。即便是有著40年打魚經驗的楊尚來,也始終找不到逮住活刀魚的秘訣。養殖刀魚更是一度被視為“不可能的任務”。
“當前,黃河刀魚資源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復,但物種保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叢旭日說。
作為黃河下游此前重要的經濟魚類,黃河刀魚種群的恢復兼具生態價值與經濟價值。生態責任和市場需求的雙重動力推動下,當前黃河刀魚的人工繁育技術正在嘗試突破。
今年5月,山東省淡水漁業研究院、東營市海洋發展和漁業局、東營市惠澤農業科技有限公司組成的刀鱭資源繁育團隊,在黃河、小清河河口采集親本,首次開展了黃河刀魚人工孵化培育,力求盡快突破黃河刀魚人工繁殖技術。
從保護到人工繁育,漁業專家們曾在黃河鯉、翹嘴鲌等魚類身上取得成功。但黃河刀魚親魚應激反應強烈,難以暫養,團隊成員就改變思路。
“捕撈上來后,在河岸邊就地對性成熟的刀魚親本進行人工授精,把受精卵帶回育苗車間,再進行孵化。”惠澤農業技術總監趙金山曬得黝黑,手里攥著育苗記錄說道,“5月份我們來回跑了十幾趟黃河口、小清河,換來10萬多粒受精卵,5月中旬終于孵出仔魚了。”
破膜只是第一步。仔魚吃什么?怎么馴化?研究團隊像“新手父母”一樣摸索:在育苗桶里模擬黃河生態,用小球藻、輪蟲等做開口餌料。盡管在繁育領域已經積累了豐富的經驗,面對黃河刀魚的繁育,趙金山依然坦言困難不小,“一切都是摸著石頭過河”。
可喜的是,繁育團隊克服困難,成功孵化培育了黃河刀魚仔魚,為后續科研工作提供了重要數據支撐和種質保障,“刀二代”的繁育初見成效。“短期內,我們計劃完成親本的馴化,從實現親魚離水不死開始,實現小規模苗種繁育成功。我們立志三到五年做出一個產業鏈來,形成一套養殖標準。”趙金山說。
當科技與生態攜手,黃河刀魚的歸家之路正從“短暫回歸”走向“永久定居”。面對這項投入巨大但短期內恐難見到回報的育種攻堅戰,趙金山堅定地表示育種工作還將繼續:“經濟賬要算,但讓曾經消失的物種活下去,這筆生態賬更重。”
與黃河刀魚的久別重逢,只是一個開始。未來,母親河還會見證更多“刀客”躍出水面。